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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神话传说看契丹族起源之谜

发布:编辑研究部 发布日期:2017-11-06 阅读:153876

 

杨军 李冬彤

  关于契丹族源问题,学界已有30余种不同看法。据任爱君《关于契丹族源诸说新析》(中国蒙古史学会《蒙古史研究》第7辑,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3年)一文归纳,主要有东部鲜卑宇文氏说、匈奴说、鲜卑说、屡经混合说、乌桓说、白马青牛两个氏族结合说等六大类,而以东部鲜卑宇文氏说、屡经混合说、白马青牛两个氏族结合说为主。郭晓东《20世纪以来契丹族源研究述评》(《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2017年第2期)一文按时期归纳,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前,我国学者倾向于用东胡—鲜卑或受他族影响的鲜卑解释契丹族源,而西方学界更习惯用蒙古系种族进行解读;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国学界的契丹族源主流观点是东胡—鲜卑说、混合说。

  在笔者看来,神话传说是探讨契丹族源问题的重要因素。对于没有文字的民族来说,神话传说往往是他们口述保存和传播历史的重要形式,尽管这同时也是对历史的扭曲,但其中毕竟保留着历史的影子。因此,在研究文献阙如的民族起源问题时,其民族自身的相关神话传说就成为弥足珍贵的史料。透过哈哈镜式的扭曲,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的真实,契丹始祖传说可能就是我们开启契丹族源之谜的一把钥匙。

  白马青牛传说

  最广为人知的契丹族起源传说是白马青牛传说。其最原始的版本可能见于《契丹国志》卷首《契丹国初兴本末》:“古昔相传:有男子乘白马浮土河而下,复有一妇人乘小车驾灰色之牛,浮潢河而下,遇于木叶之山,顾合流之水,与为夫妇,此其始祖也。是生八子,各居分地,号八部落……立(始祖及八子)遗像于木叶山。”此传说也见于宋人的记载,如范镇《东斋记事》卷5:“契丹之先,有一男子乘白马,一女子驾灰牛,相遇于辽水之上,遂为夫妇。生八男子,则前史所谓迭为君长者也。此事得于赵志忠。志忠尝为契丹史官,必其真也。”曾慥《类说》、王称《东都事略》也有类似记载。赵志忠于庆历元年(1041)叛辽投宋,嘉祐二年(1057)奏上《虏廷杂记》一书,宋人有关辽朝的许多知识都来自此书。

  可见,从史源角度讲,宋人记载中的白马青牛传说也出自契丹人。赵志忠作为辽朝的汉人已了解白马青牛传说,亦可见在11世纪的辽朝,此传说流传较广。

  如所周知,白马青牛传说反映了来自土河、潢河流域的两个部族相结合,发展出契丹古八部。联系古人男尊女卑的观念来看,来自土河即今老哈河流域的部族在契丹古八部形成过程中居于主导地位。至于土河、潢河流域两个部族是否以白马青牛为图腾,因与族源问题关系不大,可置而不论。

  但在《辽史》记载中,却将白马青牛传说与契丹人的另一传说奇首可汗传说相撮合,导致后代学界的误解。《辽史》卷37《地理志》“永州条”:“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卷32《营卫志·部族》:“契丹之先,曰奇首可汗,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居松漠之间。今永州木叶山有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可敦并八子像在焉。潢河之西,土河之北,奇首可汗故壤也”,都是捏合两则传说的典型。

《契丹国志》所载传说称“有男子”、“有一妇人”,《东斋记事》作“一男子”、“一女子”,而《辽史》中则变成“神人”、“天女”,明显存在将历史改造为神话的痕迹。由此可证《辽史》记载晚出,其中涉及奇首可汗的信息为后来羼入。

奇首可汗传说

奇首可汗传说应比白马青牛传说更多地保存着与契丹早期历史有关的信息。

《辽史》卷2《太祖本纪》“赞”称:“奇首生都庵山,徙潢河之滨”;卷73《耶律曷鲁传》记载,耶律阿保机堂侄耶律曷鲁曾说:“汉人杀我祖奚首”,学界一般认为奚首即奇首;卷1《太祖本纪》记载,耶律阿保机曾“登都庵山,抚其先奇首可汗遗迹”,在辽朝建立前后,当地还存在与奇首可汗相关的历史遗迹;卷4《太宗本纪》记载,会同四年(941)二月“丁巳,诏有司编《始祖奇首可汗事迹》”,在辽太宗时,有关奇首可汗传说已经被系统整理成书。有关奇首可汗传说虽未完整保存下来,但上述信息已可证明,在契丹人的心目中,奇首可汗是实实在在的历史人物,而不是那位乘白马沿土河顺流而下的“神人”。可见,在契丹人看来,奇首可汗传说不同于白马青牛传说,元朝人修《辽史》时将两者嫁接到了一起。

辽太宗“诏有司编《始祖奇首可汗事迹》”,耶律曷鲁称奇首可汗为“我祖”,皆可证明奇首可汗被耶律氏奉为始祖,奇首可汗传说保存着与耶律氏起源相关的信息。耶律曷鲁的弟弟耶律羽之墓志铭中提到,“公讳羽之,姓耶律氏,其先宗分佶首,沠出石槐”,佶首即奇首,出土文物也证明了这一点。而白马青牛传说中的“神人”、“天女”则是契丹八部的共祖,其传说保存着与契丹族起源相关的信息。

白马青牛传说中提到的木叶山是契丹人的发源地;奇首可汗传说中提到的都庵山是耶律氏的发源地。《辽史》卷1《太祖本纪》记载,耶律阿保机平定诸弟之乱时,“北追剌葛”,回途中,于六月甲申登都庵山,六月壬辰至狼河。狼河即今内蒙古自治区巴林左旗、阿鲁科尔沁旗境内的乌里吉木伦河。可见,都庵山在乌里吉木伦河上源以北,更可能是在科右前旗的海勒斯台郭勒和乌里吉木伦河上源之间,在辽上京北略偏东方向。学界通常将都庵山定位于今河北省境内,显然是错误的。

绍圣元年(1094),张舜民《使辽录》称:“北塞黑山,如中国之岱宗,云:北人死魂皆归此山,每岁五京进入人马纸各万余事,祭山而焚之,其礼甚严,非祭不敢近也。”北方民族观念中人死魂归之处,往往就是其民族发源地。由此可见,契丹人发源地与此黑山有关。贾敬颜认为,黑山即《辽史》卷37《地理志》记载的庆云山,其与都庵山方位一致,在都庵山附近。辽皇族始祖奇首可汗最初在庆云山附近兴起,这里后来才被契丹人视为圣山。从《使辽录》的记载分析,此时或已经出现将辽皇族始祖与契丹族始祖相混同的趋势。

《辽史》卷37《地理志》“庆州玄宁军条”:“辽国五代祖勃突……生于勃突山,因以名;没,葬山下。在州二百里。”《辽史》卷2《太祖本纪》“赞”记载,雅里以下的世次为:雅里—毗牒—颏领—耨里思—萨剌德—匀德实—撒剌的—耶律阿保机。则勃突或者是颏领的别称,或者是颏领的兄弟。勃突出生和安葬地皆在勃突山,证明其一生活动范围在勃突山附近。勃突山距辽庆州“二百里”,可见,在阿保机以前五世,耶律宗族尚有一支活动在辽庆州一带。黑山、勃突山、都庵山皆在其境内,由此推测,耶律氏起源于辽庆州一带。这里后来成为辽帝夏捺钵常驻之处,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传说与历史

契丹白马青牛传说和奇首可汗传说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有一支部落沿潢河即今西拉木伦河自西向东迁徙,与原居住在土河即老哈河流域的部落相结合,形成新的民族共同体,其活动中心在辽永州木叶山一带;后有一支部落自辽庆州一带南下进入潢河流域,加入这一民族共同体,其活动中心在辽祖州一带。从契丹族神话传说中透露的信息来看,契丹族出自任何民族恐怕都是不准确的,混合说比较接近于历史事实。

最早提出契丹族屡经混合的学者是陈述先生,但无论是在《契丹史论证稿》还是在《契丹政治史稿》中,他皆未展开论述。结合契丹神话传说反映出来的信息,我们可以对契丹族的混合过程略作推测。

《周书》卷1《文帝本纪》:“有葛乌菟者,雄武多算略,鲜卑慕之,奉以为主,遂总十二部落,世为大人。其后曰普回……因号宇文国,并以为氏焉。普回子莫那,自阴山南徙,始居辽西,是曰献侯,为魏舅生之国。九世至侯豆归,为慕容晃所灭。”《辽史》卷63《世表》:“考之宇文周之书,辽本炎帝之后,而耶律俨称辽为轩辕后。俨志晚出,盍从周书。盖炎帝之裔曰葛乌菟者,世雄朔陲,后为冒顿可汗所袭,保鲜卑山以居,号鲜卑氏。既而慕容燕破之,析其部曰宇文,曰库莫奚,曰契丹。契丹之名,昉见于此。”《辽史》认为契丹源于宇文鲜卑,依据此观点,“普回子莫那,自阴山南徙,始居辽西”,应该就是契丹白马青牛传说中“有一妇人乘小车驾灰色之牛,浮潢河而下”的一支。由此来看,宇文鲜卑为契丹族源之一,但并非主源。契丹族主源是以白马男子为象征的老哈河流域的土著族群。结合唐代樊衡《为幽州长史薛楚玉破契丹露布》、孙逖《唐故幽州都督河北节度使燕国文贞张公遗爱碑并序》等石刻资料称契丹为“东胡”、“山戎”,契丹族主源应为辽西土著、东胡遗民。

概言之,约在二三世纪,宇文鲜卑的一支迁入辽西,与当地东胡遗民融合,形成新的民族共同体,这是契丹族形成史上的第一次混合,也就是白马青牛传说所反映的历史。

见于文献记载的耶律氏始祖,也即耶律阿保机的七世祖涅里,生活在唐开元、天宝间,在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之乱以后。耶律氏五世祖勃突尚活动在辽庆州一带,据《辽史》卷37《地理志》,耶律阿保机家族居住在祖州一带的历史也只是上溯至其高祖。结合诸种记载可知,耶律氏南迁的时代并不很早。也就是说,奇首可汗自都庵山迁居潢河流域的时代,很可能就在涅里之前不久。结合唐初史事,可能是在李尽忠、孙万荣之乱前后,耶律氏进入西拉木伦河流域,并乘原契丹部族受到唐朝打击、势力大为衰落之机,成为契丹人的主导力量。这是契丹族形成史上的第二次混合,也就是奇首可汗传说所反映的历史。

至于耶律氏族源,联系《北史》卷94《室韦传》“盖契丹之类,其南者为契丹,在北者号为失韦”的记载来看,其应属于室韦人的一支。室韦、鲜卑皆东胡后裔,但宇文鲜卑比较特殊,应是鲜卑化的匈奴人后裔。总体而言,外来移民与辽西土著居民融合,不断增加了鲜卑系族群在新的民族共同体中的比重,同时也受到匈奴人的影响。契丹民族共同体就是在不同时期、不同发展阶段的东胡族群的混合与融合之下形成的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08月8日第4版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