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一个呈规律性的现象是,越标榜什么,恰恰越缺失什么。或者反过来说,越是匮乏的东西,越要打着幌子招摇过市。“文化”的概念就被到处乱贴标签,越是没文化的地方,越要扯起“文化”这块儿遮羞布。近年来,“人文”又遭遇了同样的厄运,像明星的玉照一样,从商场到公厕,无所不在,对着每一个人搔首弄姿抛媚眼儿,发出谄媚或者放荡的笑声。何谓“人文”?“人文”真的成了若许人的精神渴求了吗?还是点缀、装潢?在我心里,始终画着一个问号。
提到“人文”,善于引经据典的学者总会追溯到《周易》,“文明以止,人文也。”此为“人文”联言最早的出处。“止”通“治”,以文明治世。“人文”与“威武”相对,是超越于原始暴力之上的精神价值。其《象辞》里写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可见人文的传统由来已久。
当然,“人文”还有另一脉渊源,那就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高扬的人文主义旗帜。它针对基督教神学对人的奴役,打破枷锁,解放人性,肯定世俗幸福与感性享乐,让人的心灵从天国走向人间。这一宝贵思想发展到康德,认为人是自然界的最高产物,人是自然的终极目的,自然永远为人而存在,为人而服务。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人,没有人整个自然就会失去意义。人为自然立法,人作为主体始终处于世界的中心地位。在生态惨遭荼毒之今日,这种人类中心主义负面凸显,受到质疑和批判,那是后话了。
“人文”因其涵盖广,渗透深,很难一言以蔽之,只能用描述性的语言来诠释。人文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是将生理的人提升为灵魂的人、使人得以与动物相区别的精神性建构。其核心在以人为本,关心人的情感、理想、信念、责任等精神向度,塑造有尊严、有人格、有主体意识、有自由意志的人类个体。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不在枷锁之中。”康德指出:“人虽然是目的,但现实中总是表现为手段。”他们都看到了人来自自身与社会的生存困境,所以,标举“人文”,最大限度地实现人文性,将是人类生生不息、永无止境的奋斗历程。
一个人的人文修养,呈立体性构成,有着不同的维度。在我看来,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即知识储备、感性涵养、理性训练及建基于其上的人文关怀。
人文知识的学习、储备与建构,无疑成为基础性工程。在古汉语中,“知”通“智”,甲骨文和青铜器铭文里,智被写成“矢”和“口”组成的“知”,意即像飞行的箭头一样快速地摄取知识。《释名.释言语》云:“智,知也,无所不知也。”欧洲人所理解的“智慧”,也有“一切知识”的意思。现在人们都很浮躁,求知欲衰退。即便学习,也偏重于实用性、功利性的知识。还有人误将媒体传播的信息当作知识。所以,如果你指认他“无知”,他会觉得委屈。其实,他只是“知道”一些信息,并没有形成系统而合理的知识结构。学习人文知识,应自觉地、有意识地组构知识模块,特别要掌握那些规律性的知识。
文学、艺术、审美,是人文的题中应有之义,借以涵养感性,诗意地栖居,在今天尤为切要。当年希勒痛感工业社会造成感性与理性的分裂,发表《审美教育书简》,大力倡导美育。他强调感性与理性的统一,才能构成完美的人性。而艺术审美,正是通过感性的途径完善人性。和希勒的时代相比,当今中国人的感性素质不是提高了,而有雪上加霜之感。科学教育一支独放,人文艺术教育缺失,感性处于沉睡状态。低俗的大众文化的鼓噪,又使感性粗鄙化。印度裔美国学者斯皮瓦克指出,文学和人文可以帮助人们保持彼此作为人类的感觉,现代人要有受过良好人文训练的头脑。有官员到美国出访,在那种高端聚会中,不请客吃饭也不拼酒,而是请看歌剧、听交响乐会,在这种场合下,这个官员虽然外语不错,但是不敢说话、不敢交流。既不懂,又不敢问,更怕别人提出问题。他也不懂音乐厅中的基本礼仪,鼓掌不是,不鼓掌也不是,从头到尾,一头雾水,十分尴尬。可见,我们要努力培养人对感性信息的接受和体验能力,培养人的情感感受、体验和表达能力,培养人的想象和形象思维能力。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历史、哲学等人文科学,帮助我们了解社会,认识人生,培养我们的洞察力,“权衡轻重,审察事理”,(培根语)让我们变得睿智而深刻。有人这样评价哲学家的成就:一个人死了,他的思想还存留着。思想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它唤起别人的思想,它变成了许多人的财富。的确如此,我们就是要从古圣先贤那里接受理性思维的训练,汲取智慧的养料,进而批判我们的精神旨趣,以时时校正人类文化前进的航向。
拥有人文方面的知识和能力,不等于就有了人文情怀。晋代士人的假清高便是明证。比如潘岳写有《闲居赋》,表达了恬淡高洁的追求,但他其实是个“望尘下拜”的卑劣小人。再如王衍尽享荣华富贵,却从来不提“钱”字。现在也有不少这样的人,画的是梅兰竹菊,想的是福禄寿喜;讲的是唐诗宋词,谋的是沽名钓誉。把“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美好的东西”当作口头禅,与人相处却市侩气十足,掉进了钱眼儿里。将知识、能力内化为情怀,是毕其一生都未必达到的境界。
(本文作者为包头师范学院教授,《阴山学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