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有重视个体生命而看轻身外之物的传统。《老子》第十三章的“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第二十六章的“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和第四十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开启了生命与天下、外物孰轻孰重的话题,而杨朱“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轻物重生”思想几乎风靡先秦思想界。《庄子》中有若干“让天下”的寓言,表达了庄子学派关于生命与天下、外物关系的看法,也体现了庄子学派与老子、杨朱思想的关联。
我们先来解读《逍遥游》中“尧让天下于许由”这则寓言。尧为天下之主,是儒家理想中的圣王。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建立了“天下治”的大功绩,也赢得了令人敬仰的名望。这样一个“有权”“有功”“有名”的人却自视为爝火和人工灌溉,而将许由的德能比作日月和及时雨,所以他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这是许由拒绝的第一个理由。尧已经将天下治理好,许由接受已经被治理好的天下,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业再需他建立,那他就只能求取名声。可是“名”只是“实”的附属物,并不值得去追求。而且,庄子还常警告世人“名”的危险。《人间世》说“名也者,相轧也”,人们为了争名而互相倾轧,“名”实为伤害人生命的“凶器”;《养生主》甚至提出“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的养生原则,将“名”对生命的伤害与残酷的刑罚同样看待,提醒人们做世俗认为善的事情而不要招来名声,做世俗认为恶的事情而不要招致刑戮。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这是许由的第二个理由。尧要让给许由的不是普通的身外之“物”,而是“天下”,得到天下意味着拥有最高的权力、最高的名望,也会占有最多的财富,这些在世俗之人眼中都是可望而难即的。但是,天下对于我们的人生又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呢?鹪鹩在森林里筑巢,不过占用一根树枝,并不需要整个森林;偃鼠到河边饮水,不过喝饱肚子,并不需要整条河流。人们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固然需要物质财富的支持,但并不需要太多。“予无所用天下为”是说天下对个人的生命无用、没有意义,并非生命保养所需。
“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这是许由的第三个理由。厨师即使不下厨烹调,主祭之人也不会越俎代庖。许由认为治理天下是尧的事情,即使尧不治天下,他也不会越位代替尧去治理。许由的选择说明了他不愿将自己的生命放置于政治框架之内。世俗之人会按照一个人在政治框架内的位置来定义生命的价值,庄子却在政治框架之外确立了个体生命的价值,认为不受羁绊的心灵逍遥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他自己就拒绝了楚威王所许的相位,选择终身不出仕,以快其志。
许由拒绝“天下”的三个理由正体现出庄子对生命的珍重,对名声、财富和权力之价值的否定。从古至今,人们所追求的不过这三者。正如《天运》中所概括的,“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追求财富的人,不会让出他的利禄;追求显赫的人,不会让出他的名声;迷恋权力的人,不肯授人权柄。这些人为了得到财富、名声和权力殚精竭虑,得到以后又害怕丧失,整日惴惴不安;一旦失去,又会悲苦不堪。这就是“操之则栗,舍之则悲”。他们的心灵淹没在物欲的海洋里,完全被利害得失所牵累,虽然没有遭受人世间的刑罚,却承受着“天”的诛戮。《缮性》也讲到,古时所讲的“得志”是指内心无以复加的快乐,现今所讲的“得志”却是官位爵禄。官位爵禄是偶然得来、临时寄托在人身上的外物,来的时候不能阻挡,离去时也无法挽留。因此,不要为了官位爵禄而放纵心志,也不要因为穷困而趋附世俗。现今的人们却身处得到了唯恐失去、失去了就不快乐的困境之中,这样的人就是“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的“倒置之民”。生命为“本”,外物为“末”,因追逐外物而迷失自己,因趋附世俗而丧失本性,就是将生命和外物轻重颠倒的人。《骈拇》批评了“以物易其性”“以身殉天下”的社会现象。“性”是万物生而所有的状态,人性就是人生而所有的状态,这一状态不是仁义,也不是“欲恶避就”的情感欲望。《骈拇》抨击仁义礼法之治扭曲人性,又认为在这样的政治共同体内被规训的人,不懈地追求外在于生命的名利,是在伤害本性甚至葬送生命。“以物易其性”中的“物”不仅指有形之“物”,小人所殉之“利”、士所殉之“名”、大夫所殉之“家”、圣人所殉之“天下”均可包含其中。虽然世人所追求的人生目标不同,但同样“残生伤性”。
《让王》篇铺排了“尧以天下让许由和子州支父”“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舜以天下让善卷”“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几则寓言。这几则寓言接着《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讲,又综合发展了杨朱、老子的思想。其云:“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天下”为最重的外物,尚且不能为了治天下而伤害自己的生命,何况其他的物呢?这一思路来自杨朱的“拔一毛利天下,不为也”与“损一毫利天下不与”。《让王》又有“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之语,则转化了《老子》第十三章“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的说法。“无以天下为者”正是在生命与天下之间选择生命的人,他们爱惜、重视生命而看轻天下,也就是“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的人。他们不会放纵对外物的欲求而伤害自己的生命,也不会以对权力、财富的占有来彰显生命的价值,这才是可以托付天下之人。
《让王》还讲到了杨朱学派传人子华子见昭僖侯的故事。昭僖侯因为韩魏两国争夺土地而忧愁,子华子假设“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的情境,让昭僖侯在两臂和天下之间做选择,使其了悟不应为了比天下轻得多的土地而伤害比两臂还重的生命。作者赞赏子华子“知轻重”,即肯定以生命为重而以天下为轻。该篇又总结道:“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这应该和《老子》第五十四章的“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有关。作者认为“道”可以用于治身、治国、治天下,但“治身”才是“道”最重要的作用,治国、治天下都只是附带的。这里还有一个“随侯之珠”的比喻。随侯之珠和千仞之雀的轻重显而易见,如果有人用随侯的宝珠射千仞高的雀鸟,世人必定会嘲笑他,因为“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个人的生命比随侯的宝珠还要贵重,而外物就似雀鸟一样轻微,世人“弃生以殉物”,就是以“重”求“轻”的可笑、可悲之举。
生命至重,外物为轻。可直至今日,人们还是在追逐外物的路上身心俱疲,又如何能拥有真正自在的生命、真正自由的心灵呢?《庄子》“让天下”寓言中关于生命之目的和价值的思考,值得我们深思。(作者王威威 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